第十六章_换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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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章

  这是在北山沟的一个小山村。在一绿油油平原的尽头,沿着一条狭窄的洪沟一直向山处而去,两边是刀削一样齐刷刷的土山崖,湛蓝的天穹一下变成了窄窄的一小条。在曲曲弯弯的河滩上,小小的乱石塞得当当的,一洼一洼的泛着绿,散发出一难闻的气味。一条路似有似无,在河道的两边摆来摆去,最适宜走这种“路”的不是人,是那些活蹦乱跳的山羊。杨涛一边走一边叹气,真想不通的祖先当年怎么竟会选了这么一块地方来安立命呢。

  地势愈来愈,两边的土山崖也愈挨愈近,有的地方差不多就接在一起了。过了这个峪,却豁然开朗,展开一开阔地,好像了另一个世界农人们掘土为窑、取石为垒,几十户人家下错落,散落在沟沟岔岔、坡坡梁梁上。

  这就是的家乡,一个远离闹市的独姓村。

  走了一下午,脚都有点麻了。正是傍晚的时候,家家户户鸡鸣狗叫、炊烟袅袅,落日的霞把两边的山崖都染成了火。杨涛在村站了好久,不认识似的着,对这个生养的老家忽然产生了一种生疏感。

  其实,自从有了记忆起,家乡就是这么个样,从来就没有变化过,即使有的人家盖了新房,一般也还是原来的宅地,原来的样式,概几百年后也还是这个样吧。

  回了家,拜过父母,过妻,歪在主屋炕上的老父就把叫到边说:

  “你还在那个什么矿上?”

  “在。”

  “带回多少钱来?”

  低着头,不作。

  “是不是又赌了?嫖了?喝酒花了?”

  依旧低着头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  这一辈,什么人都不怕,就怕这位半瘫的父。小的时候父还没有瘫,和一样的,也是一米八几的个头,也是青石碑一样的板,火起来就下劲地打,有一次把给绑在院的枣树上,一直把一牛皮做的羊鞭都打断了。

  后来,不知道怎么父就得了羊角风,医生们叫什么癫痫,有时候本来好好的,突然一下就吐白沫,啪的一下倒在地上过去了再后来,就因为羊角风发作,从半山摔下来,成了现在这副样。

  但是,杨涛还是很怕,在父面前什么也不肯说。

  难堪的样,娘过来了。娘永远是悄无息的。

  “你媳妇在东屋,叫你过去呢。”

  听娘这么一说,杨涛立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。

  老婆丽云是从云南讨来的,说不上俊也说不上丑,笨笨又结结实实,就像村面常见的那些盆呀瓮呀的,虽然不如城那些东西细致,但是正经非常实用好使。这些年来,东奔西走吊郎当的,要不是有这么一个好媳妇在家着,这个家也许早散了。

  走们俩住的东屋,着丽云日渐糙的面颊,杨涛就有一种的负疚感。想把这些天在矿上的变故向老婆说说,可是又觉得说也没用,就闷着头在一结婚时打的简易沙发上坐下,一接一起烟来。

  丽云也不说话,低着头在独自玩一副扑克牌。

  一连了好几烟,才说:“我走这些天,村有什么变化没有?”

  “还不是那样对了,柱家媳妇回来了。”

  “不是跑了一年没个信?”

  “柱还以为跟了别人,谁知道说回来就回来了。才一年不见,人倒是变了,村人都认不出来了。也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了,描眉画鬓,穿的那个衣呀,比城人还城呢。钱可是挣下了,听说一下带回好几万,把全村人都羡慕了。你回来没见柱把旧房扒了,准备盖小二楼吗?听说这几天柱媳妇正村挑漂亮闺女,准备过年带着们一起出去发财呢。”

  柱和是从小耍的,其本事没有,却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。刚才回来的时候,倒是到了街边堆好的一堆新砖,只是什么也没有想。原来柱老婆失踪了一年,就真的发了

  “你说说,一个女人家,怎么能够一下挣下那么多钱呢?”

  丽云抬起头来,怔怔地着。

  真是马瘦,英雄气短。想当年,还是何等气派!现在一说到钱,就心特别不舒,特别地憋气。,一个女人家,突然就失踪了一年,涂脂抹粉变了个人,一下带回那么多钱来,那能是什么钱,还不是当“小姐”靠卖挣的?在社会上闯荡这么些年,这种事情见得多了。谁叫咱农村人穷呢,米一把面一把的养个漂亮闺女不容易,到十八九灵起来了,概就是专供城面的那些个白肚皮去吧。反正那东西又不坏,就像哥们在一起常说的,既碰不了边边,又磕不了沿沿,只有了也小不了,只有多了也少不了,有什么不了的呢?

  但是,还是觉得憋气,这些话没法给丽云说,只好又凶凶地起烟来。

  又沉默了好半天,杨涛才忍不住低低地说:“告诉老人们,我把金山矿上的那个工作辞了。”

  丽云倒什么反应也没有,反而笑了一下:“辞了就辞了吧,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营生,担惊怕的。今年咱们村人倒是找到了一个好营生,不出门还挺赚钱的。”

  “什么营生?”

  “捉蝎。”

  “捉什么蝎,怎么捉?”

  丽云得意地笑起来:“这买卖其实真不赖,又不出门,又不占时间,等一会我带你出去就知道了。反正,就最近这一个月,我只是捎捎带带的,还赚下一百六十多块钱呢。那些年后生,有的已经赚下几百了。”

  “捉下蝎什么用?”杨涛还是有点不明白。

  “我们也不知道,人家是上门收购,一斤一百块。都是些南方人,听说是饭店什么的。”

  这次回来,杨涛本来是想从家拿点钱的,老婆这架势,便不好开了。

  不过,这倒是条好信息。捉蝎既然能够赚钱,那倒贩蝎就一定能够赚更的钱。只是不知道这东西在咱们北方饭店有没有销路,时间一定找一些地方打听一下。

  人哪,还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好。像人家那些城人,吃了上顿不愁下顿,这个月工资花完了,下个月就又发下来了,多好。自从离开矿上这些天,心就总是慌慌的,脑就剩下一个“钱”字了。一分钱收也没有,杨波老婆给的那两百块钱,是现在仅有的一点积蓄,那是要做买卖的惟一资本,不到万不得已,万万不可动一头的。难道自己五尺的男汉,真的就到了山穷尽、走投无路的地步了?

  饭熟了。娘悄无息屋来,又媳妇,一直等们说了好半天话,才小说:“吃饭吧,一边吃一边说。你爹吃过了,娘把火也焖了,再饭还得生火呢。”

  杨涛忙瞪丽云一眼,赶跟着娘围着灶台坐下。

  几时不见,娘更衰老了,好像还不到六十岁嘛,一头头发竟没几黑的了。可怜的娘从来都是这样,一天到晚悄无息地忙呀忙,从来连重话也没说过一句,更不用说打骂了。这一辈,娘就没过过一天展活日。听村人讲,爹年的时候是有名的风鬼,比这个不成器的差远了。娘一辈生过十个娃娃,但是按照这穷苦地方的乡俗,两一女正好好,其的一生下来就按在盆淹了。谁知道成人以后,姐姐嫁了比娘家更穷的一户人家,和哥哥换的,一直到前些年家还碗筷不全,来了客人只能端着盆吃饭哩。哥哥倒挺争气,得也五三,是全村出名的好劳,谁成想后来下了煤窑,砸了,嫂嫂也带着娃娃改嫁了。好在丽云又生了两个,要不们老杨家连香火也续不上了。只是村学校只有一到三年级一个复式班,两个从四年级就到乡住校,这钱也就更花得一样了杨涛一边吃饭,一边和丽云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,又着们婆媳俩收拾洗涮,一接一不住气地着烟。

  其实,在的印象,娘年的时候是很能说也很聪明的,记特别好,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。有关尉迟恭金山把门的故事,就是第一次从娘听说的。记得当时不住气地问,人们既然能去,怎么就出不来了,是尉迟恭不让们出来吗?娘总是笑着说,你还小,等你就知道了。还有一次,说起本地正月十三不出门的乡俗来,认为纯粹是信,娘忽然郑重地说,什么信,你不知道这乡俗的来历,就瞎说。当年杨家将七狼八虎血战金沙滩,老令公撞李陵碑,就是正月十三,所以那怎么是信,那是咱们老杨家的忌日!吓得杨涛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。

  夏天的夜黑得很晚,一直到了九点多钟,才什么也不见了。街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,有的人站在崖吆喝着,村都滚着的。说走,丽云从门后面找出一个塑料瓶,让杨涛拿着,自己拿了一只电筒一样的东西和一把一尺的细钳,就一起跨出了家门。

  不一会,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几乎都出来了,像元宵节赶会那样闹,一起向村外的一道道山梁上去。所不的是,每个人都拿着塑料瓶、电、钳这三样东西。那电起来和一般的电筒差不多,来到土梁上一照,才发现原来发的是蓝。说也奇怪,只要用那种很特别的电一照,坡上爬的蝎就一动不动,而且清楚得和白天一样这时候就用那把钳一,放到塑料瓶盖住。丽云说了,这几样东西都是来收购的人专门为们配备的。

  一到地头,丽云就一边比画,一边弯着忙碌起来。杨涛得那么欢,也有点耐不住了,向要过电筒,顺着土坡一溜一溜地照了下去。

  丽云一边在后面跟着呀,一边笑着说:“怎么样,这活还不算累吧?反正一晚上窝在家,也做不了什么事情,就当是出来锻炼锻炼嘛。你不在,我就和咱娘出来了。”

  “这样要到几点?”

  “人们情绪可呢,一般都要到十一二点。”

  “这坡上蝎这么多,我平时怎么就不知道?”

  “谁也不知道,这还是从邻村传过来的。”

  “一黑夜能捉多少?”

  “一般还不捉二三两?二黑那小,有那么几天一夜都不睡,一捉就捉到天亮了。”

  要说不累,那是和什么活比呢。这些年在外头跑哒惯了,杨涛才发现,自己的这副板其实还不如老婆结实呢。也就过了一两个小时,就觉得酸困,一点神头也没有了。也许是因为昨夜扒了火车,蹲了火车站,今天又走了一天山路,骨本来就累坏了。可是,丽云也是锄了一下午的地呀,头去,依旧那样神情专注,眼睛一眨也不眨,弯着倾着头,脚麻利得像个猴。

  把电筒交给丽云,又点上一支烟,从齐的庄稼地直起来。

  今夜没有月亮,星星便显得格外明亮。在金山那样一个烟尘笼罩的地方呆久了,这清新的空气,这样又又亮的星星,都似乎觉得很突兀,有点不适应似的。放眼望去,远处是黑黝黝的连绵的山峦,近处是黛青的一条条梯田,周围的山梁土坡上,慢慢蠕动的人们不清楚,那一道道蓝的柱却显得格外炫目,就像有无数的火龙在山间飞舞不过又不太像火龙,因为那一条条柱一个个点都是湛蓝湛蓝的,动起来其实显得很恐怖,令人不由得会想起一些古墓地的点点鬼火

  唉,丽云这个人什么都好,就是有点太心眼。这些年来,自从跟了,其实也没有过过几天好日。想当年把娶回来的时候,的其实一点也不,用这卡起来也就那么一把把。蛋也和柱媳妇一样是来白是白,现在变成这样一副模样,真的不知道是该怨谁呢

  杨涛觉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,必须尽离开这。像村人这样活着,和了又有什么区别。谁如果想仅仅依靠几亩薄地山田,甚至想靠着这小小的蝎发财,那纯粹是痴人做梦。就凭着这样一副好板,就凭着是村面惟一的中生,也绝不应该和们这些少头没脑的村人一样,理应该有另外一种完全不的生活,的机会毕竟还会是很多的。

  “你来你来,让我也歇一会。”

  丽云朝喊着,把那三件宝贝都递过来。

  杨涛接过来,一拿着细的钳,一拿着那只电筒,塑料瓶就搁在地上,却不去捉蝎,兀自挥舞着,清清嗓唱了起来:

  提起老天来老天它不,

  提起老天它最恼人。

  清风细雨呀它不下,

  每天起来就刮黄风。

  提起地来地它不,

  提起地它最恼人。

  糜谷它都不,

  遍地的是棉沙蓬。

  提起世道来世道它不,

  提起世道它最恼人。

  有钱的花天酒地把福享,

  没钱的卖艺来求生。

  这是本地“二人台”中很有名的一出戏,也是当年丽云娶过门后,跟着村人学会的第一段“二人台”。当时喜欢得不得了,经常有事没事独自着。现在唱出来,却把丽云吓了一跳,赶推推说:“你你,悄悄捉你的,这是什么嘛,也不怕村人笑话!”

  果然,在这样一低一饿狼嚎似的清唱中,漫山遍野的人们都停下来,那种令人骨悚然的蓝柱一起向们这个地方过来。丽云没处躲没处藏,只好蹲在地上埋住了。

  “走,回家歇着去。”

  杨涛拉起就向山下走去。

  第二天一早,就离开家,又坚决地吵吵嚷嚷的城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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